随着时零用精神力灌输给他的记忆碎片来到虚拟实战房间，沧岚仿佛一个虚幻的幽灵般静静地围观着曾发生的过往:

他看见时零双手环臂，靠坐在摩天轮里闭目养神。

透过摩天轮的窗口，沧岚看到了时零所在一个阴霾天空下的游乐园中，这里的环境让他感到些许熟悉，仿佛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没等沧岚细想，他看到底下环形河道中，一头巨鲸顶着一个黑发黑袍的青年，从水下冒出，然后有无数扁平的魔鬼鱼像阶梯一样，让那个青年踩着它们走上来。

青年不紧不慢地仿佛散步般悠闲地走着，花了点时间才到达摩天轮门前。

等青年拉开门，坐到时零对面，时零才睁开了眼。

而沧岚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进入了时零的视角去看待接下来的回忆画面。

当进入时零的视角时，沧岚便不能再自由行动，只能跟随时零如放映AR电影般进行下去，但沧岚此时能感知到时零当下的某些想法和思考，会通过时零的声音传递到沧岚脑海。

沉默了良久，时零盯着对面的青年皱起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着语气说:

“为什么是你，莫言。”

时零想了无数个可能，幕后策划想要制造混乱的人究竟是谁，但他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个平日里待人和善的技术宅朋友——

少年时期的莫言，在时零印象里是个热情开朗的人，他们曾在大战时期的预备队里相识——在那个收容战争遗孤和流离失所的人的地下教会，那时的他们只以编号相称，在同批的队伍里，时零是零号，而莫言是二号，他们曾以“阿零”和“阿双”互称。

大战期间，因为各自的境遇两人在战乱中分别。直到大战后，时零在公子彦的指引下重新与莫言相识，才得知这个曾经乐观又阳光的少年，在两人分别后遭遇了不少变故，不仅改了“莫言”的名字，而且性格变得内向又有些孤僻。

究其原因，询问过主治医生后，时零才得知其是因为战争创伤带来的后遗症影响——这导致他有了多重人格。

不对，你是......莫语——通过一些细微的观察，时零发觉眼前的人并非性格相对活泼开朗些的莫言，而是那个变得沉静的莫语人格。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时零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

面对性格大变，躲在特殊病院不愿与人接触还有些疯狂倾向的莫言和莫语，已经改换容貌的时零曾花了不少功夫接触他们，并将他们拉回到能与人正常交流的状态，之后在人前，他们统一使用“莫言”这个名字。

只是或许因为加入唐图后分属了不同部门，时零又因为各种原因奔走，所以与莫言生疏了许多，因此时零才未能察觉他的异常——时零略有些自责地想着。

不过如果幕后人真的是莫言，那么一切似乎也说的通了......

身处在唐图游戏研发的部门，莫言可以利用自身的能力和技术的便利，去研发那些能操控人意识的虚拟目镜，以及时零曾为了重新跟他建立良好的关系，将他纳入到特机的情报部，时零不在的时候，莫言答应替他承担一些特机头领的工作，例如替他戴上面具，交代和处理一些事务。

所以莫言对特机的事才会有所了解。

只是时零不明白，为何那么痛恨战乱的人，如今却要亲手制造混乱，在时零不知情的时候，莫言究竟因为什么缘故，才有了现在这样的抉择。

作为友人，时零觉得有必要跟莫言好好谈谈。

“我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胁迫，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计划。”仿佛看穿了时零的想法，莫语对上时零的目光，淡然又认真地说着:

“包括集结那些在战乱中存活下来的人和魔。”

摩天轮外，之前跟时零对战的人或盘腿坐在摩天轮上闭目养神，或乘坐在鱼型的飞行魔兽上虎视眈眈地盯着里边的人，但都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

联系这些人展现的特质，时零若有所悟，“你想复辟曾经的半魔人改造计划。”

——用虚拟目镜操控他人的做法，又或者那些人因此失控发狂，仿佛就像曾经魔族改造半魔人军团的实验一般。

令时零不快。

“我需要能用的人手，”莫语没有否认，“你应该比我还了解，他们有多强，以及多有用。”

......时零沉默。

大战期间曾参与过魔族改造半魔人计划的时零知道，其实验计划有多么艰难，以及如果成功复刻，改造过体质后的人，将会有多么强悍——

引发整个魔族大战的罪魁祸首阿迦纳，在研究魔王留下的武器时，发现了混血的魔族有可能诞生更为强大的存在，于是他为了制造一个为他所用的强力兵团，利用魔王遗留的技术，实施了半魔人改造计划，组建了曾威震一时的半魔人军团。

后来由于半魔人军团的强悍，让阿迦纳渐渐感到了他们将逐渐脱离掌控的威胁，于是魔族与联盟唯一一次暗中合作，就是为将半魔人军团清除而发动了一场共同围剿计划。

自那以后，半魔人军团的成员伤亡惨重几近全灭，就算有逃离的人也躲在暗处不愿露面，或者有些在风波过后掩盖身份混入魔族或者联盟当中。

只有当时未参与围剿行动的女武神和公子彦的兵团，之后收留了一部分半魔人军团的幸存者，将他们编入队伍，后来大多数成为了如今特机的武装部队员。

沧岚炎雷他们也在此列。

至于其他销声匿迹的人，围剿行动之后便再没有了消息，不知为何莫语能再次集结他们，也不知他究竟集结了多少人。

半魔人改造计划的资料应该与阿迦纳一同销毁在了最后的战役当中才对，那么莫语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计划——毕竟魔族和半魔人军团曾毁坏了莫语的家园，让他无家可归，他应该痛恨魔族才对。

为何他会采用魔族的计划，而且还接纳了那些半魔人......

他究竟想干什么？

时零有太多疑惑。

“我看到了一切的真相。”仿佛看透了时零的内心所想，莫言微仰起头，空洞的目光里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等游戏的新版本出来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莫语又用他那意义不明的话语自顾自地解释给时零听。

“我看见了我的家人究竟为何而亡，我看见了那场战争背后的谎言和欺瞒，还有你们极力隐瞒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看到了女武神身死的前因后果，我看到了你究竟是谁，我看到了历史，也看到了从古至今，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场可笑的游戏。”

说着说着，莫语有些情绪激动地面目狰狞起来，一反常态地喋喋不休他的不满与愤恨。

“在你发问之前，我倒要问你”

“为何死的不是你。”

仿佛撕裂了时零内心深处早已结痂的伤疤，涌起的哀伤自责苦痛种种复杂的情绪如脓血般涌出，堵塞了他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痛恨魔族才对，他们在你身上做了这么多试验，即使失败了，也还揪着你不放，最后还强迫你跟【总主】融合......”

时零回想起了自己浑身插满试管，浸泡在营养液里时的触感，以及那些药水刺鼻的味道，想起了自己在实验台上躯体与精神和灵魂上撕裂的苦痛，想起因为不适合的排斥反应，却要被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在脖颈后脊柱上嵌入异物时自己的嘶喊声，想起自己不断失去意识又被强迫醒来时的疲倦......

一阵难耐的恶心涌上喉头，让时零忍不住握拳抵在嘴边，想要将这份不适压抑下去......

“如今，你却还站在魔族这一边，不能理解的，是我才对。”莫语的话将脑袋有些晕眩的时零拉回当下的现实......

压抑下涌出的不适，时零深呼了一口气，“实行计划的只是阿迦纳，救了我性命的却是不同于他的魔族们，我自然会站在他们身边。”

“所以说你软弱。”莫语冷声嘲讽。

“在教会里时，你不早就知道我的个性了？”时零淡然反驳。

莫语只是冷笑。

“那女武神呢，”莫语语带严厉的责备，“为何你明知道，最终害死她的究竟是谁，最后却放过他们......”

“我跟她的关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又一个让时零不想谈论，不想回忆的过往......

“我曾经恨她将我抛弃，才让我有了后来如此不快的遭遇......”时零闭上眼，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只是后来......

“只是我发觉得太晚，那时的她不过是用她的方式来救我，如果那时她承认了跟我的关系，那我就会成为威胁她的筹码，按照阿迦纳的性格，他会毫不留情地将我当场处决......”

——我也不会活到现在......

那些不愿回想的记忆与情绪涌入时零的四肢百骸，再次将他啃食殆尽......

“对她而言，我或许不过是个累赘罢了......”时零自嘲地笑了。

“她在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活下去......”

那天血淋淋的记忆，和她靠在自己肩头，依旧云淡风轻地跟自己做最后的交谈，那个场景，时零想必永远也无法忘怀了。

我又能替她做什么呢？——时零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过自己。

“......既然她到最后，都在为这个世界而战斗，那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替她继续守护这个世界罢了。”

抹了一把脸，时零强迫自己切换回冷静的一面，“如果我当时为了替她讨回公道而对那些人下手，整个联盟会因为他们会长的死而再次引发混乱。”

“我可以背负杀害他们的罪业，我可以将整个事件我所看到的真相公之于众，但我不能确认，所有人在知道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

“战乱已经持续太久了，恐慌和猜忌只会让当时的局面变得更糟，所有人都已疲惫不堪，该让那无端的战争结束了。”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时零就会一直坚定自己的立场。

“你可以指责我，但那时的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如今我也不后悔......”

“你错了，当时在最后的联盟会议上你有机会下手，就该当场处决他们。”莫语愤恨地打断时零。

“如今到了现在，你看他们都做了什么？南地的部落还在互相争夺资源，甚至不惜破坏约定也要打破封印，差点酿成更大的灾难。”

“北原的高压统治让民众叫苦不迭；西漠的水源日渐枯竭，盗匪滋扰的情况每天都在上演；东海的王只顾着追寻他的冒险和宝藏而对人民的祈愿不闻不顾。”

“天空城的那些个老家伙们只想着他们的疯狂实验，排出的废弃物把整个机械城弄得乌烟瘴气；魔族被迫离开家园，只有中立城肯收留他们，但魔族歧视的事从来不曾断绝；就就连城主，也只想着他的玩乐，他的游戏。”

整个世界依旧混乱不堪，没有丝毫的改变——莫语悲凉地说着。

“这些都是你带我加入特机后，我亲眼所见的事，如果你当初就抹杀那些无所作为的人，选拔合适的人重建世界，或许现在就不会还依旧留存这么多问题无法解决......”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时零冷声反驳，“我无权干涉其他地界的事务，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应该属于整个世界的人，并非我一己之力就能决定的，也不是任何一人就能决定的。”

“你若想干涉世界，就会受到世界法则的影响，经历过战乱苦痛的人，不会允许你再打破他们难得平静的生活，至少如果你要引发骚乱，我会阻止你。”

“或许现在七大域还在战乱的影响中逐渐复苏，但也比继续战乱要更加和平和稳定，总有一天会迎来更美好的未来......”

未来？——莫言冷笑出声。

“我看到的只是眼下世界依旧处在混乱之中，而没有人试图去改变，这样下去的未来，只会导致自我毁灭。”

时零不可置否，“你太偏激了......”

“你太无能了，零。”莫语反驳。

对于他的偏执，时零一直很头疼......

无论是少年时的阿双，还是到了现在的莫语，他只要认定的事就很难更改，而且一旦意见不合与人争执，就算是莫语，也会喋喋不休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听不进别人的劝言。

说实话，不喜欢争执的时零往往都不愿与他争辩而沉默地听他唠叨完，然后转移话题结束他们之间的谈话。

但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时零不能坐视不管的程度了——按照眼下莫语的性格，他要做的事，必定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而能阻止他的只有时零了。

以时零对他的了解，想做成这么多事件光靠他一人和几个手下是无法造成太大影响的，他的背后一定还有合作者。

时零想起了沧岚曾提起公子彦有可能参与或知情的提议，或许莫语能让事件发酵到现在这种程度，公子彦某种程度上也是默许或者提供了某些支持——按时零所了解的公子彦，他很有可能为了某些目的而做这种破天荒的事。

越想越让时零感到头疼......

或许因为时零沉默太久，又或者莫语对他们这次谈话早就不抱达成共识的期望，莫语眉宇间显露出了些许失望又有所预料的表情:

“我痛恨我看到的一切，”莫语一瞬，流露出了哀伤又孤寂的神色，“我痛恨这莫名其妙的规则，我痛恨你们这些人将整个世界当成一场游戏，我恨你明明知道一切却无所作为。”

“我要做的，就是纠正遗留下来的错误，将世界改造为我想要的样子。”

抬起眼，莫语仿佛被自己的话语再次说服般，认真地对上时零的视线，“她不是常说，‘自己想要的世界只能自己创造’吗？”

——所以我要亲手改造我想要的世界。

“作为女武神的继承人，你却不能替她肃清这个世界的黑暗，也不愿意承担责任，只想早早卸任，躲进你自己的世界里。我一直都说，你不合适，你不想做，当初就该解散特机，否则就会为此所累。”

“既然你做不到的事，我来替你做。”

环起双臂，时零沉声反问，“用制造混乱和控制他人来达到目的吗？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你不能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他人，只能学着如何与他人相处。”

“那是你的观点，不是我的，”莫语的态度分毫不让，“因为你这样处处妥协的态度，所以才惹人非议，带给周围人麻烦不是吗？”

“所谓惹祸体质说白了只是一个借口，你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会惹事生非的人，就是麻烦本身。”

因为是你主动想要接触麻烦，所以麻烦的事才会找上你——时零想起某个人曾对他说过的话。

“但你又没能力将你惹出来的麻烦解决，所以才造成那么多困扰，让你自己遍体鳞伤。”

“不明白自己的能力所及，妄想一己之力承担一切，你与我也没什么不同。”

“既然你想守护这个从不打算吸取教训，不知悔改依旧让各种恶意充斥的世界，那我就要按我的想法和规则，将这个世界重塑为我想要的样子。”

仿佛从莫语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时零才会担忧: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不需要将事情演变得越发严峻，不需要伤害他人就能改造世界的方法，一定会有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找寻。”

时零站起身，向莫语走去伸出了手:

“我们是朋友，我会陪你......”

“或许现在的世界，依旧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有恶意，有偏见，有争执，有混乱，那是因为所有人都是自由的，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而我也相信，除此之外，他们也有爱，也有温暖的感情存在。”

“你也见识过，也拥有过不是吗？”

看着时零向他伸出的手，莫语沉默地拧起眉头。

但还是依旧将时零的手拍开，“是，曾经在教会的日子的确很愉快，但那是你跟莫言拥有过的，不是我，所以我也想永远都能如此愉快。”

似乎已经厌倦了这次谈话，莫语也站起身，与时零四目相对。

“你的存在会是我计划的麻烦，念在我们往日的交情上，我打算跟你来一场对决，来玩游戏吧，阿零。”

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曾在教会里玩游戏的时刻——时零回想起了不久前做的梦境:

曾经的时零因为自己半魔人的血统，以及作为魔族混入联盟的调查员，隐瞒了身份的时零一直想与阿双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在玩游戏时时常感叹他们会是彼此的对手。

面对阿双总是一脸天真的将他当做玩伴这件事，时零往往内心复杂。

而后来，他们也的确在战场上相遇，成为了互相的对手......

阿双曾说比起对手，他更想跟时零成为朋友，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或许他们注定会成为彼此的对手吧......

时零无奈，不舍，对自己无力说服莫语跟他达成和解而感到自责，但他知道自己也是不会让步的人。

如果无法劝解莫语，那就用游戏胜负来见证他们之间的抉择吧。

“如果我赢了你，你必须答应放弃你的计划。”时零沉声而严肃地对莫语说，甩出匕首划破了手掌——时零决心跟他立下牢不可破的血誓，在达成两人的誓言条件之时有任意一方反悔，将受到血契严厉的诅咒与处罚。

莫语也划破手掌与时零相握:

“舞台，就选在宴几七巧，如果你能在我的计划达成之前，弄清我真正的意图和目的，你或许能解救一些......你所珍视的那些人。”

“否则就是我赢了。”莫语有些戏谑地扬起嘴角。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对手，我期待与你的对决。”